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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鷹砥礪在四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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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3年的“非典”,很多人都記憶猶新。對於杭州人馬雲而言,正是在這個時候,他創辦了淘寶網,日後成長為亞洲最大的電子商務網站。而對於當時同在杭州的我來說,卻正遇上最艱難關口。

每天來到辦公室,開門,在空蕩蕩的房間裏踱來踱去,關門。等待,煎熬,當有一天,我收到銀行催款的消息時,心裏有一個聲音告訴我:這次又失敗了。隨著關上大門的那聲“咣當”,我的思緒飄得好遠好遠……

父親去世,只好退學

上世紀60年代,我出生在浙江東部海濱一個偏僻的小漁村。這個地方唯一出名之處,就是千禧年時,是中國大陸第一個被曙光照到的地方。

我父親以打漁為業,母親是家庭婦女。漁民既辛苦,收入又菲薄。魚打多了賣不了,就只能任其腐爛當肥料。因為那時沒有冰,也沒有鹽──當時國家對各行各業管得非常嚴格,曬鹽的是專門的鹽民,鹽價比魚還貴。

那時候生活很苦,主要糧食是地瓜。吃飯時能看到幾粒米,就非常開心了。海上討生活是相當危險的,收穫的多寡也與運氣有很大關係,所以漁村裏幾乎所有人都有信仰──有信天主教的,有信基督教的,還有信本地各種神靈的。大夥兒將各自的信仰寫成對聯或短句,貼在船艙的門上,以祈求神明的保佑和眷顧。

我母親信基督教。但實在話,我只有很小時候跟著母親去過教友家裏禱告、聚會,零星記得傳道人講的幾個故事。基本上,我對基督教的認識程度就是這樣了。

11歲那年,我父親去世,家庭經濟失去依靠,我只好退學了。開始是幫助我哥運輸,我哥是鹽民。到了我14、15歲的時候,就開始推著手推車,幫人家拉東西。

17、18歲的時候,我看到有人騎自行車載客,於是我又轉行做起這個。那時候一天下來,馱著人騎幾十公里的路,能有1、2塊錢的收入。雖然辛苦,比小學老師收入還高點。

好景不長,拖拉機進入了載客市場。拖拉機一拉,幾十個人就拉走了,又比我們快。那是1980年。

親人不親,他鄉遇禍

我原本只有一個很簡單的願望,就是跳出農村,解決溫飽問題。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,我開始更認真考慮自己日後的出路,於是決心學一門技藝。

經過一番考察後,我決定去學機器編織羊毛衫。但問題是,我家當時根本沒有錢。所以做這個決定之前,我去一位姑媽那裏尋求支持,她答應了。

於是,我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,將羊毛衫編織,以及製作編織機都學會了。然而當我學成後,滿懷希望地去找姑媽借錢時,沒想到她竟然一口回絕了,並說了一些非常刺痛人的話。

這件事給我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創傷。我感覺整個社會好冷漠,在你看來最親的親人,都會這樣殘酷地對待你。我永遠不再進她家的門,不見她那個人了﹗我流著淚對自己說:我一定要給自己爭口氣,創下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﹗那年是1982年。

不久,我去了福州,找到一個工地打工。禍不單行,打工才半年多,就出了一個很大的事故:一個24磅重的榔頭砸在我的腿上,整只腳側邊的肉,幾乎都被砸出來。送到醫院縫了十幾針,我孤身一人在他鄉,也沒錢住院和買藥,縫好之後又被送回到工地等待拆線,每天就吃幾顆消炎藥。在煎熬中等了7天,拆線的時候,醫生發現,我傷腿上整個組織已經開始腐爛了。當時醫生有兩個方案,第一個方案就是把一邊的指骨全部割掉,這樣可以減緩疼痛,也不至於出現更大的風險,但以後走路會翹腳。

第二方案就是用藥膏敷直到傷口癒合,再動手術。這個方案疼痛的時間更久,風險也大一些,但最後癒合後,不會有什麼大的後遺症。

我選擇了第二個方案。手術很成功,到年底的時候,傷口已經基本恢復了。

走街串巷,開始拍照

傷口痊癒後,我孤單一人回到老家。一切又回到原點。

回家前,我用28塊錢買了一個舊相機。買完相機後,我基本上沒錢了。買相機一方面是愛好,一方面也是尋找人生的新發展。我就給村裏鄰居照照相,鄰居都覺得照得還挺不錯。這裏似乎有個機會﹗於是我背著相機,開始走村串巷地拍照。

很快我也學會了自己沖印照片。我的生活基本規律是:白天騎著自行車去給人拍照,晚上回來沖洗,第二天送出去,邊送邊拍。我根本沒有想到,這就是我進入攝像行業的開始。

1983年下半年,在朋友幫助下,我的小型照相館開張了。當時照片都是黑白的。到了第二年,我去上海進修,學習拍攝彩色照片。我對攝影越來越著迷,一有空閒時間,我就研究相機、色彩等。

後來照相館越來越多,為了尋求更大的空間,1991年,我先是在杭州,後來到湖州,成立了藝術寫真館,主要拍藝術照,也拍一點婚紗照。當時,拍婚紗照還不是很普遍,我們也算是湖州婚紗藝術攝影的潮流引導者了。

成立公司,研究數碼
       
也正是那個時候,攝影行業醞釀著革命性的變化──已有150多年歷史的照相技術,開始由傳統的銀鹽膠片,向數碼時代過渡。

那時,在國際上,尤其是日本等國,數碼照相技術已經相當成熟,而國內幾乎還是一片空白,廣告攝影、婚紗攝影等,還是用傳統相機。

由於多年從事攝影行業,我對於市場的變化十分敏感。順應這個時代潮流,1995年初,我成立了一個數碼技術開發公司。到1999年,公司自主研發的第一代數碼設備問世。

這是一套專為影樓攝影配套的設備,它不是數碼相機,它只是代替傳統相機的膠片部分的一種設備(或稱為“數碼後背”),也就是說,影樓原有的攝影設備,只要加上我們這個“數碼後背”,就變成“數碼相機”了,其他所有的操作手法都和以前一樣。

那時的影樓的膠片費占成本的很大部分。用了我們的設備,就能省掉這些膠捲費。小的影樓,一年可能省下一、二十萬,而大的影樓則省得更多,同時也減輕了環境污染。我們的產品可以說填補了當時國內的空白。

到2002年的時候,我們研發出第二代產品,更輕巧,價格也比第一代設備便宜一半多。我們還按著這個思路,研發出數碼顯微鏡──傳統顯微鏡加上我們的設備後,能在電腦上錄影,也可以拍照。有了這套設備,研究人員在觀察活細胞的變化的時候,會方便得多。

隨著公司的新產品陸續進入市場,客戶反響都很好,供不應求。但正在這時候,我做了一件很得罪神的事。為了朋友的情面同時也是出於推廣產品用途,我接受了一個邀請,去協助拍攝某著名佛教寺廟的古跡,於是我就用自己新研發的產品去拍了很多那些泥塑木雕的偶像,供他們宣傳推廣。當然,那時我完全沒有意識到。在朋友的幫助下,我們公司獲得了銀行300萬的授信額度。記得第一筆是撥了120萬,大家都很興奮,覺得積累了這麼多年,終於要起飛了。大家摩拳擦掌,準備一展宏圖。

“非典”來了,陷入困境

所謂人算不如天算,貸款剛下來,“非典”突然來了﹗當人生命安全都沒有保障的時候,哪還有心情去影樓享受高檔照相呢?此前一些達成意向的客戶也由於銷售和技術人員不能出去(產品需上門安裝調試)而損失了。苦苦等到非典結束,第一筆貸款到期了,銀行催著要收回。為了擺脫困境,我們公司選擇了當地的一家機械製造企業準備合作。但由於雙方的理念、思路上有很大分歧,合作項目也失敗了。同時,國外的新產品──更便捷的單反數碼相機也進入了中國市場,大大地擠壓了我們的市場空間。一時間四面楚歌。

從小到大,受了這麼多次打擊,我都挺了過來。但我還年輕,挑戰沒有這麼大。現在這次,我已到中年,體力、精力都不如前,而且還是拖家帶口。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和沮喪。

兒時故事,醍醐灌頂

在絕望中,我突然想起小時候和媽媽一起禱告過的那位上帝──自我長大後,除了要決定手術方案的那次,我已經有好久沒有求問過他了。這時,小時候從一位老基督徒聽到的故事再次浮現在我心中:鷹的壽命很長,但在40歲左右時,它的喙會變得又長又彎,頂住胸脯;它的爪子不再銳利;它的翅膀變得十分沉重,飛翔困難。

此時的鷹只有兩種選擇:要麼等死,要麼經過一個痛苦又漫長的重生過程──它必須努力地飛上高高的山崖,在山崖上築巢。在那裏,鷹用它的喙擊打岩石,直到完全脫落。等到新的喙長出來,再用新喙把爪子上老趾甲一根一根拔掉,鮮血一滴滴灑落。當新趾甲長出來後,再用新趾甲把身上的羽毛一根一根拔掉……經過約5個月的痛苦蛻變後,它的喙、爪子、羽毛,全部更換了,如同返老還童。鷹便能重新展翅翱翔,再度30年的歲月。

一剎那間,我仿佛醍醐灌頂:上帝,我現在正好40歲啊﹗

我決心重整旗鼓,但這一次,我多了一點改變,開始尋求上帝的旨意和幫助。

而上帝則早在我們家裏悄悄地動工了。我妻子本來是不信主的,但在2002年的時候,由於妻子承受著事業和家庭(每天面對我的壞脾氣)的巨大壓力,覺得沒法過下去了,於是她主動去教堂聽道,很快就受洗了,還帶著孩子信了主。

虎口奪糧,絕處逢生       
               
先是03年11月,當我一籌莫展時,一位教會的姊妹聽到我們的難處,願意幫助我們,暫時緩解了資金上的燃眉之急。後來,為了維持公司的運營,我將自己的房子賣掉了。那所房子位於杭州市區的黃金地段,是我多年奮鬥的主要積蓄。然而,剛剛取出一點錢還完抵押貸款,銀行就聞風而動,房產資訊被法院保權,不能辦理轉戶手續了。我們真的是焦急又難過。我想盡一切辦法,求法院、求銀行。我妻子去到教會請大家為我們禱告。終於事情有了轉機,我們得以“虎口奪糧”,從銀行要回了一點點資金,用來給員工發工資。

後來又有一次,由於公司資金投入新產品研發,加上新搬了一處大辦公樓(週末供教會聚會用),拖欠銀行十幾萬元。一天,法警突然來到了公司,把我們所有人都叫出來,然後在門口貼上封條。我明白過來後,焦急地打電話四處求救。百般無奈時,奇跡發生了,有一個姐妹感到有東西掉在教會,回來時發現這個情況。正好她帶著銀行卡,可以幫助。並且奇妙的是,這卡本來她沒打算帶的,出來的時候好像有什麼人提醒似的,就帶在身上了。於是,當天我們辦完所有的程式,公司得以再次開門。

在這段磨難的日子裏,我們同銀行、法院、債主、賣家多次交涉,很多次如同行過死蔭的幽谷,若不是上帝保守無法想像。我以前全靠一己之力打拼,早就忘了神,也得罪過神,但神藉著這些事讓我回轉,也讓我知道他的聖潔和慈愛。

這段艱難時光還有另一個好處:使得我的團隊更有凝聚力和戰鬥力。在最難的時候,曾有4個月,公司都發不出工資來,但那些年輕的技術人員,基本上沒有離開的。包括後來那次突然的法院封門,也是這樣。原因之一,他們覺得我算是一個比較仁義的老闆,就是賣掉房子也要先解決員工的薪水。還有一點是,他們看到了我的信仰,隱隱期待會發生某種奇跡。

在接下來的幾年,我們公司朝著高清數碼網路攝像機方向轉型。這種轉型避開了民用相機領域的白熱化競爭,在智慧交通、醫療教學等領域,開創了新的生存空間。對我和公司而言,竟然真成了重生和起飛的轉捩點﹗

這段時間裏,我的性格和價值觀改變也很大。小時候窮怕了,我只有一個強烈的想法:我要跳出這個山村,我要出人頭地,不受別人的輕視﹗這個想法一直是我在逆境中奮鬥的動力,也造就了我專注、堅韌不拔的精神,使我這個連中學都沒有畢業的人,變成了一個高科技公司的老總。我自己也為此非常驕傲。

然而現在,我深刻體會到:人是渺小的。我再不敢以自己的能力為是﹗

前嫌盡釋,流淚不止

事業終於走上正軌後,我的心理創傷卻開始顯露出來。可能在員工眼裏,我是個仁義的老闆,但到了家裏,就不一樣了。我從來就沒有好臉色,妻子和孩子因此受了很多的委屈。這很大程度上,是由於在我心底深處,對姑媽的怨恨一直沒有消除,結果就不自覺地將最親的家人變成了出氣筒。

2006年,我和妻子一起接受了聖經心理輔導。我意識到,這個疙瘩該解開了,不然會毀了我的生活。

在一個禮拜天的清早,有聲音三次對我說:“我的恩典夠你用的﹗”第一遍我沒反應過來,第二遍我覺得誰在跟我說話,第三遍的時候我明白過來,就開始流淚了。

當時妻子睡在旁邊,而我的枕頭都被淚打濕了。我還挺不好意思的,按我的性格,不論遇見多艱難的事,我從不會在人面前流淚、訴苦。特別是經歷了姑媽的傷害後,我更不願接受別人的可憐,那比死還難受。但上帝的憐憫,卻像溫暖的陽光一樣,融化了我冰冷剛硬的心。

於是我多方打聽,得知我姑媽還在,已經90多歲了。我父母去世得早,按血緣關係來說,她就是我最親的親人了。然而因為那件事,我們失去聯繫已經26年了,我心中也怨恨了26年。

十一長假,我特意回了趟老家,去見姑媽。見面之後,兩個人誰也說不出一句話,只是流眼淚。她拉著我的手,我也拉著她的手。大概沉默了十多分鐘之後,我想開口,但她先開了口,說“對不起”。她說:“如果你這次沒有來的話,我可能今生永遠也見不到你了,永遠都帶著這個遺憾。”

於是我們和解,互相認錯,一起求上帝饒恕我們。我們邊上圍了一圈人,都流淚。最後姑媽非常開心。她90多歲的人了,看起來還是很健康,說起話來思維非常清晰。一個多月後,我第二次去見她。沒過幾天,傳來消息,她突然就走了,帶著安詳,去了天上永遠的家。

尾語

我的人生也算是經歷過苦難了,苦難對我有兩點啟發:

一是,苦難讓我們看到我們人的渺小和短視。因為渺小和短視,人常常錯誤理解“上帝的保守”。就好比說是一隻螞蟻,它在爬的時候,看不到前方是火坑還是水窪,只知道往前。如果有人憐憫它,拿一根樹枝擋它一下,讓它調整到正確的方向,它卻可能埋怨,自己怎麼這麼倒楣。於是又是鑽,又是翻的,想方設法要過去。

其實,神對人也是這樣。他攔住人,是因為他愛人、憐憫人。人卻偏要往那邊沖,而且覺得自己正在遭受苦難,憤憤不平。

二是,上帝在我們成長過程中,常會促使我們做出抉擇──這是必須做的抉擇,就像鷹,只有兩條路可以選:要麼等死,要麼重生﹗


注:這是南方一家數碼科技公司總經理的真實故事。應其要求,略去姓名。

作者現在一家制造型企業,做基層管理工作。

海外校園 > 第一〇六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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