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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教会60年(三)∶教会哪去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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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文郁

文革和教会


1966年,文化大革命在中国开始发动。这是一场以割裂传统、进入崭新社会为目的的革命。整个中国大陆被染成了红色。在中国人的传统审美中,红色是欢快、喜乐的颜色,但是,这个时期的红色则是血色。红旗是血染的,红宝书是血染的,红卫兵当然也是染了血的。

这一切,在“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”的理论下,视为理所当然──革命不是“请客吃饭”,是暴动,是斗争,是必须流血的!

浩劫之中的教会

在红色的渲染下,中国人都兴奋起来了。一方面,他们对未来充满美好盼望;另一方面,他们奋不顾身地要去打破和扫除一切在他们眼中的障碍。

教会显然跟不上这种政治形势的发展。

在政府的意识形态中,不但没有宗教的地位,反而认为宗教是不科学的、过时的,是阻碍社会发展的包袱,必须抛弃。因此,让宗教完全消失,这对於社会、国家、人民来说,乃是一件大大的好事。

三自运动,就其原始动机而言,就是要让基督教平稳地消失。有不少教会领袖在加入三自教会之初,以为可以在顺服政府的前提下,继续发展教会事业,後来终於发现,这不过是一厢情愿。

对此,王明道说∶“从三自会成立的那一天起, 中国基督徒就完全失去了‘信仰自由’。你要‘信仰自由’麽? 可以,但是必须加入三自会。加入以後就把你化掉,化到无神那一边去了。他们不会逼著你、叫你说无神,你自己就不敢提到神了。”(《又四十年》,第7章)如此清醒的王明道,是不见容於政府的,於是他在监狱呆了20馀年。

1966年5月,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,通过了《五一六通知》,这便是文化大革命的开始。从此,中国人就掉进了一个大漩涡,任何人都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。

很快地,红卫兵运动成为潮流,冲刷著中国社会的每一个角落。所有公开的三自教会及教堂,都首当其冲成了被攻击对象。红卫兵占领教堂,批斗神职人员,烧毁圣经和其他属灵书籍。於是,一个接一个,三自教会在公共视野中消失了。

当然,文化大革命并不是专门针对基督教的运动。红卫兵要攻击、摧毁一切“旧事物、旧传统、旧习俗”——基督教是宗教,一切宗教都是落後的、迷信的、陈旧的,必须扫除!

这岂是三自教会的领袖能够阻挡的?!我们来读一段曹圣洁牧师(中国基督教协会第五届会长)在2002年的回忆∶

“我自1959年被借调到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,为三自主席吴耀宗先生当秘书,1962年正式纳入全国三自编制,一直工作到1966年。在这段日子里,我亲身体验到像吴耀宗这样的基督教人士切实爱国爱教的情怀。即使在上世纪60年代宗教陷於困难境地时,他仍坚持爱国,并相信基督教的真理核心终会被人认识┅┅

文化大革命开始後,我被安排去上海市直属机关五七干校,在嘉定外岗劳动┅┅这个时期,我的思想极度困惑,看不到教会的前途,更无法理解基督教中的爱国力量为什麽也要被打倒┅┅”

文中的“爱国力量”,指的就是三自教会。字里行间似乎隐含了对非三自教会的指责,即认为他们是不爱国的──因为他们(倪柝声以及那些脱离三自教会的基督徒)是在控诉美帝国主义利用宗教侵略中国的运动(1950-54年)中,退出三自教会的。这里,我不是要追问这场控诉运动的是是非非。但是,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,曹圣洁牧师的困惑,表达了三自教会的许多领袖在文革时期的困惑。

死亡线上的教会

70年代的中国,所有教堂都改作他用(工厂、仓库等),三自教会徒具虚名。在公开场合,我们看不到敬拜赞美、聚会祷告、福音团契等等。总之,看不到任何真正意义上的宗教活动。三自教会名存实亡。

甚至,基督教这个词,也越来越少人提起。基督教几乎在中国社会的公开视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作为外交需要的摆设,政府保留了一些与外交相关的宗教活动,如开放北京南堂天主教堂(1971年),和北京米市街教堂(1972年)等,供外交人员主日敬拜使用(但不允许中国信徒进入)。

出於同样的需要,政府也让一些宗教人士露面。丁光训因此作为基督教的代表,出面接待外宾。身为圣公会主教(浙江教区,1955年),丁光训必须和政府保持政治上的统一口径。在70年代的涉外谈话中,他反覆指出,基督教是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文化工具。同时,他也实话实说∶中国基督教日益衰落,并可能完全消失。不过这样的话,是不会出现在中国公开的报刊上的。

中国教会哪去了?她真的已经衰落并消失了吗?

我们再来看看家庭教会。三自运动之後,一批基督徒不愿意加入三自教会。他们组成家庭教会,消失於公共视野。也许正因为家庭教会不具公开性,在文化大革命初期,也就没有受到红卫兵运动的直接冲击,而且在最狂热的时期,家庭教会也没有停止聚会。

然而,文化大革命是大规模的群众运动,没有人可以置身度外,也没有世外桃源。这是人和人之间关系高度紧张的时期,人人自危,甚至亲人之间也常常相互举报。1975期间,在上海发生过这样一件事∶婚礼当晚,新郎向新娘传福音。第二天,新娘就举报了他。政府以“反革命分子”的罪名,判处新郎10年徒刑。这种举报亲人的事,当时屡见不鲜,乃是文革期间人际关系的真实写照。

因此,家庭教会的聚会必须更加秘密,更加不为人所知。不少教会,将聚会时间改为半夜或凌晨。聚会的地点,或者在荒野无人处,或者在布置得密不透风的房子里。彼此之间的联系也是单线的。除了在教会内,没有人敢公开宣称自己是基督徒,免得有人告密。

对於政府来说,所有的家庭聚会,一旦发现,立即取缔;无论是家庭教会的领袖,还是信徒,都立即逮捕、判刑和劳改。地方政府和家庭教会之间的关系如同捉迷藏。在这种严酷的环境中,发生了很多令人感动、赞叹、流泪的事情,见证著上帝的带领。但是,从这些故事中,我们也看到,家庭教会就像见不得人的秘密组织,东藏西躲。没有公开的福音宣讲,没有基督徒身分的宣告。圣经不在桌面上,信仰深藏不露,聚会偷偷摸摸。

重温这段历史,我们除了赞叹上帝在家庭教会中的作为,除了相信上帝在历史上的主权,还是禁不住要问∶这就是中国教会吗?难道上帝要在中国建立秘密组织?如此,耶稣的名何以彰显?

也许,我们至少可以说,家庭教会是中国教会的小小侧影。但是,中国教会哪去了?

何为教会的基石

马丁.路德发起的宗教改革(1517年),涉及了教会根基的争论。根据罗马教廷的说法,教会是建立在教宗身上的。这个说法,是以《马太福音》的一段经文为据——耶稣对彼得说∶“我还告诉你,你是彼得(意思是‘石头’,编注),我要把我的教会建造在这磐石上;阴间的权柄,不能胜过他。” (《太》16∶18)

彼得是罗马教会的创始人。早期教会在传承上有一个基本的理论,那就是,我们所信的来自於使徒所传的。使徒传承就是圣灵的洗礼。在仪式上,使徒按手传承圣灵,称为按手礼。历代的每一位罗马主教(教宗),都在按手礼中,从使徒彼得那里承传圣灵。这个从使徒那里传承下来的圣灵,乃是教会的基石。历代罗马主教既然承传了这圣灵,他们因而就是教会的基石。也就是说,教宗的权威来自圣灵,不可动摇。反对教宗的权威,等於动摇教会基石。

然而,马丁.路德反对罗马教廷的这种解释。他认为,彼得是在信心中向耶稣忏悔,因而耶稣把教会建立在他身上。而且,圣灵并不是在按手礼中传递的,而是在人的信心上进驻并与之同在的。这就是说,耶稣是把教会建立在彼得的信心上,而不是在彼得的心思意念或其他什麽因素上。只有信心,才是教会的基石。

这场争论,对新教的教会观具有深远意义。我们看到,文革期间,基督教消失於中国社会的公共视野,但是,教会还在!因为,基督信仰还在中国人的心中!换言之,只要还有中国人持守著基督信仰,中国教会的根基就还在,中国教会就不会倒塌,不会消失。而且,随著时间的流逝,特别是在文革这样的政治运动中,这些中国人的基督信仰,愈发深入他们的生存,成为他们生命的支柱,支配著他们的心思意念和判断选择。

於是,我们有了地地道道的中国人的见证。这些见证在上帝的计划中,必将为人所知,散发能量,把上帝所拣选的中国人召集在一起!这样的基督信仰,是在中国人的生存经历中建立起来的,是经历了考验的,因而是中国教会的真正基石。

在信心中的教会

在追踪中国教会的踪迹时,我们需要对“信心”一词有所界定。

路德谈过“信心”和“理解”的差异。他说,只要我们相信耶稣是基督,相信圣经是上帝的话语,那麽,我们对经文有不同的理解和解释,并不会影响我们的救恩。路德鼓励信徒大胆地根据自己的理解去生活。

信心是连接我们和上帝的通道。上帝藉著我们的信心,祝福并带领我们,而我们在信心中领受上帝的祝福和带领。当然,人是在理解─判断─选择中,进入生存的。这就是说,神的祝福必须转化为信徒的理解─判断─选择,然後才能进入信徒的生活。

在路德看来,只要在信心中,这些理解─判断─选择,尽管不同,但都得祝福。而我们也发现,正是在信心中,中国教会的根基越来越扎实,一步一步地走出死荫幽谷。

对此,有几个代表性人物的信仰生命历程,是很好的说明。

我们先来看看吴耀宗。在三自运动,吴耀宗成为中国教会的领袖。对此,王明道公开声明不予承认,认为吴耀宗属於“现代派”(自由派),因而是不信派,无法与之同伍(这是他不加入三自教会的主要原因)。吴耀宗对於自己属於现代派这一点并没有加以否定,但认为那只是神学立场之争,他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基督信仰。即使三自教会在文革期间,无法举行任何宗教活动,他仍然相信教会一定还会复兴。有一次,吴耀宗对三自教会的几个核心人物说∶“教会里人愈来愈少了,可能还会少下去。只要有50个像我们这样的人存在,基督教有一天还是会复兴的。”(据罗冠宗回忆)

就历史进展而言,中国教会80年代的复兴之路完全超出了吴耀宗的所思所想,并没有依靠他心目中的那50位。不过,他始终没有放弃信心,在他的日记中有这样一段话∶“昨夜心神不安,经长时间祈祷,心境复趋平静,得到的启示∶信靠上帝,一切的事都将对你有益。”(1964年3月11日)

他一生做的最大的事便是建立三自教会。因此,三自教会的生存和发展乃是他心中最大的负担。吴耀宗(以及那些与之同工的三自教会领袖)的信心和负担,就是三自教会在改革开放之後,恢复和发展的动力。

王明道第一次进监狱的时候非常害怕,略被威胁就答应政府,出狱後为三自教会工作。但是,出狱之後,他发现无法违背自己的信仰去实现这一诺言。於是他主动要求重新入狱。他1963年9月21日被判无期徒刑时,他发现自己被逼上绝望的境地∶既得罪了人,又得罪了神。

从这个时刻起,他才真正地把自己交给上帝。正是这个信心,使他在接下来的监狱生活中,能够心平气和,说心里想说的话,做该做的事,甚至和监狱的管理员和干部争论。

在狱中,王明道感觉到的压力是,政府要求他放弃信仰。政府要求王明道改变对三自的态度。但是,王明道认为,三自运动是由一批不信派发起并领导的,接受三自教会就是放弃信仰。

70年代的批林批孔运动让他的国学知识有了显露的机会,令监狱干部大大地吃惊和敬佩。1979年,王明道了解到,他的事已经成了中国的外交事件(因为德国和美国都报导了)。於是,他在争论时愈发有底气,他宣告∶“我的事情是个大冤案,就跟岳飞的冤案差不多。” 政府要释放他时,他坚持讨个说法,拒绝出狱。最後,监狱管理员费尽心思把他骗出监狱。

王明道在长期的监狱生活中,持守了自己反对三自运动的立场。他相信,上帝一定会为他伸冤。他已经不去想中国教会的问题了。对他来说,三自运动已经把中国教会给毁了。而家庭教会的存在,他毫不知情。因此,他所持守的,仅仅是他个人的信仰。然而,当中国教会复兴的时候,我们看到,王明道的个人信仰,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动力。

倪柝声则不愿意和政府对抗,甚至愿意合作,并参加三自教会。但是,他向政府控告,三自工作组在“控诉运动”期间,把宗教问题政治化,破坏地方教会。他因此被捕。政府对待倪柝声,似乎没有像对待王明道那样有耐心。进监狱之後,倪柝声相当配合监狱管理,不久就被任命为小组长,带领小组成员学习各种政治文件。尽管如此,监狱管理阶层却从未放松对倪柝声的监管,甚至不允许他开口祷告。

1967年,倪柝声的15年刑期已满(从1952年被捕算起),却未能被释放(他一直盼望出狱)。1972年,倪柝声因心脏病逝世,却被监狱方面鉴定为自杀,根据就是他的枕头下发现如下留言∶“基督是上帝的儿子,为人赎罪而死,三日复活,这是宇宙最大的事实,我信基督而死。”

倪柝声接受了政府强加给他的罪名,不加申辩,相信这是上帝的主权所允许的。无论他的生活境况如何,他都深信,他的生命在上帝的手里。这是一种完全的交托和绝对的顺服!

但神似乎遗弃了倪柝声。20年的监狱生活,除了折磨之外,倪柝声似乎没有得到任何其他的看顾和怜惜。这种折磨的意义,似乎仅仅在於准备他的死。然而,倪柝声的信仰没有动摇。他深信这就是他的十字架道路。我们看到,当他走完这段路时,他就高高地举起了耶稣基督的名字!

中国教会没有消失!中国教会因为这些中国人的信仰还在!中国教会就在他们的信心中!

作者现为北美中华福音神学院历史神学教授。

本文选自《举目》55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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